2012年3月11日星期日

故事 13:《一生的纪念》

那一瞬间   你终于发现
那曾深爱过的人
早在告别的那天
已消失在这个世界
那一瞬间  你终于发现
心中的爱和思念
都只是属于自己 
曾经拥有过  曾经拥有过  的纪念
~ 蔡健雅 《纪念》


我看到一个女孩,埋头抄着笔记,好认真好专注的样子。虽然隔着五排的座位,仿佛笔在纸上挥动的样子,像个巴黎舞者优美地偏偏起舞着。耳边很自然地奏起了天鹅湖的交响乐,天啊!太过分了!怎么你连抄个笔记的样子都这么美啊~ 我的眼皮将这个画面拍下,时间永远定格在这美丽的时刻,储存在脑海里,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独享着。

我那三年的大学生涯里,印象最最最深刻的,不是上了什么有趣的课,也不是哪个教授的哪一句话启发了我的智慧,也不是参与了什么有意义的活动,而是她,中文系公认的古典美人林黛玉。她并不是真的姓林名黛玉,而是她散发的磁场,很容易会让人想起林黛玉这号人物。她喜欢穿白色的或是米色的连身碎花裙,一头长发笔直地垂到腰际,胸前总是抱着一本书或是文件夹,重点是她的脸色是有点苍白的。她走路的脚步很轻,路过的地方总会留下淡淡的香气,我曾经很变态地假装跟着她走向同一个方向,其实只为一个很单纯的理由,就是无可自拔地留恋她的气息。也因为这样我很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科学家或是发明家什么的,这样我就可以发明一种能储存“气味”的东西,把我喜欢的人的气味储存起来。。。因为自从她离开后,这么多年了,我还是无法在人海中闻到如她一摸一样的味道。

还记得在大学迎新会,第一次跟她握手自我介绍的时候,竟然成为我毕生最难忘的回忆。

“Hi, 我叫林晓筠,你呢?”

她伸出手,却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

“我叫。。。 Chin Lay Dee”

我脑筋一下转不过来,“ huh? lady?” 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中文系的迎新晚会用英文名自我介绍。

“中文名是什么呢,同学?”

她突然靠在我耳边,小小声地说出三个字 “曾。来。娣”

”huh? lady? 来弟?”

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像点中了笑穴,我失控地放声大笑,还失态地跌倒在地上不停地大笑。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,同学们说我把那位lady气跑了。

Oh my God ! Oh my God ! Oh my God ! Oh my God ! 乐极生悲了这下完蛋了。。。

那天晚上的事,只有天知地知我知她知,同学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,只是猜想我一定是做了什么超级大坏事,不然为什么从此之后林黛玉每次看到我,就像看到杀父仇人那样的愤怒。

终于有一天,抽签分组的时候,我竟然抽中跟她同组。心想太好了,终于有机会可以跟她道歉了。才一转头,竟然看见她到处问有没有人要跟她换组,结果幸运(或不幸)的是没有人愿意跟她换。并非林黛玉没有魅力,而是我,出了名的系上最虔诚的佛教徒,特爱抱佛脚,没有人爱我爱到愿意冒这个险。

突然感觉一支冷箭飞过。回头一看,难怪。林黛玉又用那个杀父仇人的眼神瞪我了。

结果一天过去了,两天过去了,一个星期过去了,平时不到最后一分钟不赶作业的我,竟然提前一星期想起作业,想着林黛玉怎么还没来找我讨论作业要怎么写、要怎么呈现。那是我在大学生涯里破天荒主动联络同学讨论作业。这下我的脑细胞又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了,要怎么约林黛玉见面真是个超级难题,贸然出现肯定会被她一剑刺死;想要发简讯嘛又不知道她电话号码。于是我还是用了最老土的方法,却证实了星爷的一句名言:“乔唔怕旧,最紧要受” 啊星爷,你不愧是偶的偶像啊!

一个卷得像圣旨的迷你小纸条递过了讲堂的第一排,再传到第二排,然后第三排,很快地就传到第四排,终于到了第五排,林黛玉的手。

她眉头皱了一下,狐疑地解开迷你圣旨上的线,慢慢地打开。。。一分钟后我好像听到后面有人“哈哈”两声地笑。我低着头偷偷往后看,林黛玉一只手捂着嘴在偷笑。是不是很好奇纸条上竟然写了什么神奇的东西,神奇到能在一分钟内让林黛玉失态地大笑?

也没什么啦,纸条上就写满一百句“对不起,我是猪头”,下面画着一只穿着肚兜的大胖猪,肚兜上写着“林晓筠”,也就是在下的大名。那只胖猪拉着耳朵跪在一位古典美人的面前,旁白是:“林黛玉,对不起,我已经得到报应变成一头大肥猪了,你大人有大量,原谅我好吗?”

课堂结束后,林黛玉朝我背后用力拍打了一下 “猪头!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笑我!”

“哇痛!ei, 林黛玉,看不出你弱不禁风的样子打人那么痛列~”

“哈哈,知错了厚!”

“那我们现在可以谈正经事了吗?作业怎么办啊?”

“唷!世界末日了哦,出了名抱佛脚的竟然会这么早就关心功课列,我还以为要一人做完咧。”

“如果你想一人包完,我是不介意啦。”

“想得美! 还要再来一次吗?” 林黛玉举起手状似打人的样子。

“哦不不不,我跟你开玩笑的。” 突然间我那完美的林黛玉,眨眼变成我的野蛮女友全智贤了。

“走吧,去图书馆找资料。” 她甩了下头发昂首开步。而我低着头跟在后头,十足《我的野蛮女友》里的车太铉。

自那天后,同学们看见我和林黛玉一起去图书馆,脸上露出一种”不可思议“的傻眼表情,其一的惊叹是林黛玉竟然叫得动抱佛脚的去图书馆找资料!再来就是林黛玉终于在一夜间原谅这位”杀父仇人“了。

我跟林黛玉就这样打打闹闹地,一个学期过去了、两个学期过去了,很快就踏入第二年了。

大学二年级的我跟一年级有点不一样。我跟林黛玉变成了好朋友,而且我知道她为了鞭策我做作业,总是主动要求跟我同组。久而久之同学都在背后给我们取了一个绰号,叫 ”金牌组合”。因为我们合作的作业,都会获得教授的好评。没事的时候我总爱调侃林黛玉说:

“你了不起咯,眼睛长在头顶上,都不屑跟其他同学同组,偏偏要跟我这天才合作才配得上你,唉!”

她也不甘示弱亏回我:
“ 就凭你天才?!你这抱佛脚的,从大一同学都不要跟你合作列,是我好心、菩萨心肠才收留你好不好,真是的!”

我们什么都可以拿来亏对方,就只有一件事不能,就是那件足以让我成为她的“杀父仇人” -- 她的真实中文姓名。

有一次我很认真且严肃地“请教” 她为什么这么介意别人提起她的名字,她说:
“其实我生长在一个很传统的大家庭,我的公公重男轻女的观念让我妈妈承受了不少压力。她一连生了八个女儿却无法索得一子,于是我出生的时候,公公就给我取了来娣这个名,意思是希望我能带来一个弟弟。我妈最后一次怀孕时,已是四十二岁的高龄产妇了,这次我妈真的拿命来拚了。结果终于生到了一个弟弟,可是我妈也因产后失血过多而死了。。。所以我的名字确实把弟弟带来了,却也把妈妈给带走了。。。”

那也是唯一一次林黛玉在我面前泣不成声,而我也生平第一次让人哭湿了肩膀。。。想起那一次那么失态地笑她的名字,真是猪头到绝顶了!

无情的岁月,又把我们推向大学三年级。大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,能不能毕业就要看论文写得多漂亮了。由于这年分组的机会越来越少,我跟林黛玉这对金牌组合也面临拆伙的命运了。最后一次同组的作业,是在林黛玉的宿舍通宵完成的。那也是我第一次跟林黛玉一起挤睡单人床,也是我生平第一个失眠夜。

在这张单人床上,我跟林黛玉之间根本就没有间隙。她身上散发的香气,像是在给我的心脏煽风点火,搞得我的心跳像战国时的战鼓沸腾不已。我偷偷的大口大口呼吸,安抚自己要冷静冷静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林黛玉突然侧身,把我当成抱枕抱着了。我突然感觉全身触电,酥麻酥麻的感觉。我偷偷地眯着眼睛看她睡觉时的脸孔,或许是微弱的夜灯营造的朦胧气氛,我看到一个沉睡的天使。天啊,这时候我怎么会有想亲她的冲动。理欲开始交战,我的头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她,胆怯的我又转过头去。就这样整个晚上来来回回的靠近又退缩,真的好累好累,最后还是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印下一个吻。。。

不知道为什么林黛玉最近来无影去无踪,发简讯给她也不回复,听说林黛玉搬离宿舍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,心中焦虑不安,是不是她知道我偷亲了她而回避我?

林黛玉消失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,我收到一个简讯,是林黛玉的手机发的,可是发短讯的不是她本人,而是她的姐姐。

“猪头同学,很冒昧这么称呼你,我妹拜托我她走了之后要联络你,并且转交一些东西给你。方便出来见个面吗?”

huh? 走了?什么意思?走了是什么意思?一封短短的简讯却让我的心像被用力地捶了一下,莫名的寒流从脚底窜上全身,头突然一阵昏眩。。。

见到林黛玉姐姐憔悴的样子,我心里有数,林黛玉走了。。。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。。。

”我妹她。。。血癌末期。。。昨天走了。。。这是她拜托我交给你的东西。。。”

我忍着眼泪接下了林黛玉给我的一箱遗物,快速地跑回车里,把门关上,抱着箱子失控地大哭。也不知道哭了多久,箱子也被我哭湿了一大滩泪迹`。我打开箱子,看到的第一样东西让我笑了,是那张大猪头的迷你圣旨。林黛玉似乎精心安排好物件的顺序,从第一张纸条,到被她没收的漫画,到一起看过的电影的票根,到圣诞节时交换的礼物,到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,还有很多很多。。。我可以感觉此时此刻林黛玉就坐在我身边,将我们一同走过的岁月再回顾一遍,这是一场只有我跟她的告别仪式。

直到箱子最后一样东西,是一个信封,是林黛玉的遗书。。。

“唷!大猪头!我走了咯!
真没想到,临走时候最放心不下的人,竟然是你这大猪头!
你会生气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生病的事吗?
我生病的样子很难看,不想让你看到,因为我想自私地让最完美的形象留在你的记忆里。
而且我也不希望临走时见到你,心中的不舍会扩大成为遗憾。。。
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偷亲了我,因为我也睡不着。。。
可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你,更不能告诉你我对你的感觉。
因为我在那天的前一天,被诊断患了血癌末期。。。
老天爷真是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。
我希望你可以保留这一箱属于我们的点滴,就当作是我留给你最想珍惜的纪念品吧。
大猪头,以后的路我走不到了,你要帮我走一份哦!
如果有来生,希望我们还能找到对方。

那天晚上你在我耳边轻轻问的那一问题,其实我心里已经回答了。
我。也。喜。欢。你 ”

=完=

安图生

Creative Commons License This work is licensed under a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-Noncommercial-Share Alike 3.0 Unported License. Protected by Copyscape Online Copyright Protection Software